說來也奇怪，外界似乎已經忘了如鸞宮中還住著這麽一位禍國殃民的存在了，誰都以為平昭死了。

這一次是真的死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那位失手射死了先王但能夠狠得下心毒死一位嬌滴滴的女子的王爺親自動的手，誰都知道，平昭死了。

但她又確乎是違背了這世界上的三綱五常，三番幾次被人說是死了，其實又活在這些個陰暗的角落裏。

如此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死而覆生是何其可怕，果真是個妖女。

可平昭，自認為是從未做過什麽假死啊什麽的事情啊，為什麽要這麽說她呢？

當然，身處在如鸞宮之中沈浸在情詩的繾綣之中的平昭並不知道世人都是如此說她的。

平昭不知道世人是如此說她的，更不知道的是，那位自請入死牢的王爺，終究還是在民意天意之中被那因自己那外甥小國王胡亂下旨而急紅了眼的老國丈請出了山，不遠千裏前往前南昭疆土之中的婆娑洞中留下那麽一縷身體發膚之中最微不足道的青絲，將才登基不過三個月王位尚未坐熱乎的小侄子一腳踹下王座，自己端端兒的主宰了蘇是國這個急需明君的王國。

順天意，應民心，如此得意的蘇如雋，竟是來探望平昭這早已“死去”的人來了，這叫無聊到幾乎瘋癲的平昭反而冷靜了下來，嘴角挑起一抹冷笑來。

在這個世界，極寒凍不死人，饑餓熬不死人，唯獨只自己一人的存活，一步一步叫人瘋癲，叫人失去對生的向往，唯有死亡，才是永恒，她的父王如是，母後如是，張太醫如是，那些王陵的守衛軍包括山雞亦如是，直到此刻平昭才明白，什麽才是真正的“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那些害人的，費盡心機坑人至死的，反而還稱心如意的活在這世上，這世界是怎麽了？

她只是想好好活著而已，可她一人的獨活，卻枉負了多少亡魂的期盼，她現在只有恨，她做錯了什麽呢？曾經愛她的人如今為她死了，曾經一起長大的人如今坑害了她，是以她望著小心翼翼站在墻角透過雕花的窗口看進來的男人，竟是滿眼怨毒之色。

那樣的神色，即使狠心如蘇如雋，見了也忍不住心中發顫，他有些悵惘的靠在那白墻上許久，終於還是在輕聲咳嗽之中走了。

誰也沒有看見，那袖間片片飛血，點綴著一身白衣，如飄渺大陸之中陽春臘月之時常見的朵朵紅梅，觸目驚心。

“把白九蓮叫來。”

蘇如雋在平昭轉身看著他的一剎那，頭也不回的走了，是以平昭自是看不見蘇如雋那面容慘淡之下包裹著的倔強，小蘭站在如鸞宮宮墻旁，面帶擔憂的望了望自家主子，並沒有追上去，憂愁的說道：“白姑娘早已離開住所多日了，現在去尋，恐難找到。”

“這是何時發生的事情？”

蘇如雋前行的腳步猛然一頓，覆又恢覆原先的速度，他現在只想離這座巨大、空虛而又充滿了回憶的地方遠一點，他不想在平昭面前倒下，但他已經不能支持著自己獨自一人走那麽遠的路程了，兀自在眾人皆目含關切之下摔倒在大玉河畔的沙石裏。

“白姑娘早在幾個月前便留書出走了。”

蘇如雋醒來之時，四周亂哄哄的圍了一團的人，低聲討論著什麽，小蘭坐在蘇如雋的床前，見著自家主子醒來，恐他又要開口問白姑娘的事，便徑自說了，蘇如雋聽到這話，悄無聲息的點了點頭，任由小蘭扶著他坐起來，在他的身後墊了軟枕，才喚那些正圍成圈討論的太醫過來看診。

蘇如雋有些疲憊的看著那些個清一色的老太醫，恍然間見著一角藏青色的長袍，巋然不動的站在床腳閉目不聞不聽不看，雙手拱在寬大的袍袖之中，儼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你是宮中的太醫？”

蘇如雋朝著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單薄的衣衫之中露出那瘦削的手腕來，空蕩蕩的搖晃著，竟是異樣的攝魂奪魄，那人詫異的睜開眼，坦然的向前走了一步，緩緩說道：“回王上，臣是今年新從民間甄選上的。”

“哦，這樣啊。”蘇如雋聽了這話，緩緩的點了點頭，示意他把脈，同時那略帶審視的目光肆無忌憚的掃在那位在一群老太醫之中看著十分年輕的男人，長相不過是五官端正，但眉目裏偏生有那麽一股慈悲之意，像極了廟宇裏供奉的藥王菩薩。

“大王想要活多久？”

號完脈，那男子忽然問道，這樣的話叫人絲毫提不起生的希望，他看著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王，看著那眸子裏一絲星火在聽到他說出的話的那一瞬間消失不見。

“至多，我能活多久？”

蘇如雋沈默了良久，忽然問道，他撫摸著自己那雪白的單衣，目中依依不舍，寸寸縷縷，繾綣纏綿，宛若一個多情的女子，單薄瘦削的身子竟叫人移不開眼來。

“約莫三個月。”那男子偷眼打量了幾眼那床榻之上的，心中暗自嘆一聲好一個男生女相，天生媚骨，竟叫這世間女子所不如矣。

“你叫什麽名字？”蘇如雋忽然饒有趣味的扭頭望著立在一旁的男子，他的身周圍了一群老太醫，但竟沒有任何人出言反駁，顯然是蘇如雋尚未醒來時，這些個太醫便逐一輪番號過脈了，八成都沒有什麽比眼前這個人更好的醫術了，然而這樣的人，也僅僅是只能讓他多活三個月而已，可見他體內的毒，究竟有多纏人。

“臣，孔笙。”

孔笙聽到蘇如雋的問話，有些錯愕的回道，顯然他也是沒有想到這位病的很是嚴重的王還有心思問他叫什麽名字，但他不能笑，在君王的病體前冒然笑了，這可是輕則殺頭，重則滅族的大罪。

“孔笙，恐生，懼死。”

蘇如雋喃喃了幾句，忽然淡笑著揮手遣退宮中的太醫和宮女，只剩下自己獨自一人。

“孔太醫當真是醫術高明。”

屋外幾個太醫互相吹捧恭維著，圍著那位叫孔笙的家夥拍馬屁，那家夥卻從寬大的袍袖之中拿出一幅泛黃的畫，畫中女子一身紅衣，面上戴著一只銀色的鳳凰面具，迎著風雪起舞，身旁萬千仙鶴飛舞，舞姿婉轉，宛若敦煌壁畫之中的飛天。

“不知諸位是否見過這畫中人？”

這畫一展開便被本就圍著他的太醫們便開始用那評鑒過眾多畫冊的雙目打量起來了，連守在門外的小蘭也經不住好奇心探出頭去觀望，只是見了那被保存著的畫，目中閃過一絲狐疑之色，便不動聲色的站了回去。

蘇如雋服了那位被喚作是孔笙的太醫開的藥之後，慢慢的也有了精力處理朝政，他恐自己時日無多，便日日把那被他立為世子的蘇爵召到跟前，一面批閱一面細細的為他講解。

治理國家是一件任重而道遠的事情，沒有哪個皇帝亦或者國王是能夠一下子成為明君的，便是蘇如雋在朝事上的通透，也是在徐太傅多年的熏陶之下，一步步了解到了那些本該為君王和儲君才能夠知道的深奧哲理。

叫他受用終身，也叫他更加渴望站在那權利的至高點，俯視天下。

便是不為平昭，也要為曾經的自己。

而今他做到了，可惜卻只能夠坐擁這座王城三個月。

想到這裏，蘇如雋對著高塔之上太陽照下來的陰影發出一聲嘆息來，蘇爵的年紀還小，尚不能懂得眼前這位之於他來說有殺父之仇奪權之恨的王叔，他面上的壯志未酬之色，滿目淒然之景，看著便叫尚未完全懂事的蘇爵有些心裏憋的慌。

他這位看著美貌極了的王叔，一直便是個柔弱的病胚子，如今又不知道染了什麽怪模子病，時不時的嘔血便也罷了，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夜間昏昏沈沈之際還曾扯著他的袖子喚著什麽“奴奴”。

“蘇爵，這些從飄渺大陸傳來的書籍你可要仔細著看啊。”

蘇如雋乘著白日裏還有些許精力，令人從從前他住的王府搬來了一些古籍，這些書都是太傅徐澤的遺物，這位早已半截身子入土最後橫死議事廳的老臣曾先後言傳身教了他、平昭還有蘇爵，若是晚死幾年，蘇如雋此時怕也甘心死去。

他不知道他還有多少時日可活，那位名喚孔笙的太醫給他開的藥方雖然好，但到底壓制不了他體內潛伏太久的毒素，往好了想是能活三年，往壞了想不知道哪一日便要去見他大哥和那一向不喜他的父王了，想到這裏，蘇如雋略有些算計的笑了笑，翻手從自己枕下取出一副古畫來，也並不打開，只是靜靜的看著。

自蘇如雋登基以來，便一直沒什麽精力上早朝，連奏折也是專人送來這塔內批閱，如今只是把蘇爵喚來囑咐幾句，竟也是說完話便自個兒獨自一人坐在床榻上看著一卷古畫發呆。

蘇如雋在算計著，那位能夠延長他生命線的男人，算計著甚至期盼著渴求著那個叫孔笙的男人出現在他的眼前，他還不想那麽早死，所以他撒了一個謊。

那日小蘭見了那位名喚孔笙的太醫手裏拿著畫四處問人，便暗暗記下來了，蘇如雋本以為他還要費盡心機等那位孔笙來求他昭告蘇是國上下去尋那畫中人，沒想到第二日日常看診之時，那位太醫竟帶了幅畫像來，問蘇如雋能否幫他尋得那畫裏的人。

蘇如雋同樣珍藏著一幅同樣發黃的畫，他也實在是太想活著了。

沒有人願意就此放下手中的權利，死得毫無遺憾。

他想活著，哪怕日日刀尖起舞，茍延殘喘。

他還有一個關於平昭的、未了的心願，那是近乎消失在他記憶裏的最開始的謊言。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把金子埋進土裏，來年的春天準會開花。”

粗淺的戲言叫從未嘗過世間險惡的平昭信以為真，自此以後時常會從屋內拿出許多金銀首飾，兩個人便興沖沖的拿著小木劍在墻角挖了個坑，把金銀首飾裝在盒子裏埋了下去，當時單純的平昭望著那土丘，仿佛已經看到來年的春天，地裏開了許多金花銀花一般，一臉向往的呢喃著“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當年，你播下了金子，如今，我卻想還你個如意郎君。”

蘇如雋恍然間呢喃著，仿佛忘記了身旁還有他那不懂情愛的侄子，一只手長探著在虛空比劃著，仿佛要抓住什麽，但最終還是無力垂下，只得出一句是我負了你。

蘇爵在他那精神不是很好的王叔口中斷斷續續的聽到一些莫名其妙連不起來的話語，年紀幼小的他歪著腦袋想了很久，終究是沒有能夠明白他這位雖然長得極美但一向沒什麽桃花運的王叔，究竟是負了誰，見著那位王叔不再說話，便自顧自的將床頭的酸枝木置物架上放置的小木劍以及一些雕工笨拙的木雕草蜢拿出來玩。#####這章有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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